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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0 譬如朝露

00 譬如朝露

【1】

亮堂的白炽灯光下,只见一张圆桌上坐满了神情说不上乐观的会议员。

这些人正在就一件严峻的事情召开紧急的会议。

那就是,

人类是否该继续在地下城藏匿下去。

从几乎占据了房间整个中心区域的圆桌往正对着房间门口的落地窗向外看,漆黑夜色下,十字街口正面临着返程车辆的拥堵期。

交警举着喇叭大声催促着过往行人抓紧通过斑马线,红黄绿交替的指示灯、比节假日缩短一半的通行时间也显示着交通的繁忙。

今年是2200年,这里是位于蓝色星球10公里以下的国际地下城“库柏”。

人类与外星人的军事战争,2180年于外太空爆发,导火索起源于星舰穿过太阳系,散射电信号暴露。

一心想向外星人介绍自己的人类文明低估了宇宙法则的残酷。

舰员信号瞬间就切断了,明明前一秒还在为人类孩子播放太空上的日常运动。

通过分析切断前的异常信息,地面上的星舰联系员声称,人类遇到了前所未有的浩劫。

于是,各国被选中的几百万人动身前往百年前开始着手建筑的库柏避难,这边则由国际上的各国通信员搜寻和捕捉从宇宙空间里可能幸存下来的人类信号。

眼下,这间4000来平方米的巨型会议室里,由于尚未完全恢复20年前地面上的科技水平,联合国议员在就地下城总体的未来发展方向作出最终的总结工作。

“超过半数人投票决定,暂时不予开展回归地表计划,提案通过。”

“各国总体能源开采情况较好,目前正由美、中、英、日等国率先普及风能和水能源的循环利用,空气pH指数良好…”

有着西方面孔,两鬓稍显斑白的主持人埃伯伦用平缓的语气说着,洁净的墨色军服上挂着此人的胸章昵称:“Mr.Burns”.

而坐在一旁正交叉着手指,用仿佛具有穿透力的灰蓝色眼睛“凝视”着主持人埃伯伦的,是正值青年时期的地下欧盟代表人之一,查理斯。

会议员们全神贯注地盯着眼前的翻译屏,刷刷地记录着主持人话语中的细枝末节。

等主持人把一系列地下城的发展目标宣读完,会议员开始阅读手中新打印出来的“智能”项目:

这是一摞小小的、由纸面构成的“高楼”。

里面有深井采矿项目、流沙治理和虚拟天空映像仿真化等等一系列大标题。

突然,主持人的一句话令查理斯如鲠在喉,进而用欲言又止的目光“扫描”了一遍桌上的各纸笔记。

确认没什么异常,那阴霾目光又像响尾蛇似地移回埃伯伦面上。

“新元世界项目‘Fantasy township’正投入试验阶段。实验对象试后反应普遍热情高涨,现正考虑投入推广…”

什么?

幻想乡?

就一个虚拟现实项目?

那难道不是个游戏吗?

就这种东西也能…

查理斯霍地站了起来。

“秘书长先生,我有一个疑意。”

“为什么眼下考虑的几乎都是如何在库柏美化和治理环境,而不是去看看20年前的伤亡数字和如何回地面上这个问题?”

埃伯伦听到这位年轻人说得上唐突的质问,并没有选择开口反驳,而是平静地回了一句:

“请代表人先坐下。”

在其他会议人和助手意料外的目光中,查理斯带着愤懑的神情坐了回去。

由于只是在时针从六推向七的这段时间内,简洁向各国从百忙中抽空前来的议员汇报地下城总体运行情况,这场会一个时辰以后就宣布结束了。

有序走进磁悬浮电梯间的“会议员”们还在小声讨论着刚才会上他们有些疑点的新概念,就比如那个新推出不久的虚拟现实项目。

“幻想乡”究竟是什么东西?

查理斯想着,路过施工地,旁边有间生锈的手脚架。

他的脚步先是顿了顿,然后忽地转身,面对着眼前这个主要由合金材料构成的电梯间。

最后一个前往地面的通道。

据查理斯所知,这样的通道此前大约有百来个,均匀分布在地下城库柏各地。

在与地面相距十公里的岩层里,大约每隔一公里就有两栋电梯进行相互的交接。

然而,由于两纪年前与星舰产生冲突的外星人威胁,如今人类已完全将昔日的家园拱手相让,退而求其次地退回层层地壳之下。

也难怪,

眼下,全息天空上,由机械吹成的“云朵”仙境似地飘逸在半空中。

澄明如镜的“天空”底下,随风飘动的草叶上是清晨绑着头带在奔跑的运动员、拄着拐在教儿童如何喂鸽子的老两口。

就连眼前几位正从电梯间上方顺着梯子下来、面上粘附着尘土与汗水的工人,也是在高兴地讨论,他们在钢筋交接处已经凝上了和地壳岩石层百分百融合的仿真水泥。

怡然自得的笑容好像在说:几分钟前他们完成了一项多么宏伟的工程,而不是拆除了某个可能是人类最后希望的逃生出口。

查理斯忍下和这群工人当面吵起来的怒火,继续往前走去。他要赶紧去自己的石油公司过目那些新人的简历。

下午六点,天空中投映着的“太阳”正向“地平线”的裂缝上滑去。

这是一套三房二厅的私人别墅。从外观装修和占地面积上来说,查理斯家绝对算得上中上资产阶级。

“我回来了。”

家里并没有人在,十五岁的儿子查理辰还在学校里和小伙伴踢足球。

做公务的妻子也是在加班,餐桌上除了妻子的几纸文字材料以外,还有一张盛着菜肴和烤面包的保温板,上面有她留的字条。

“用完晚餐再说”

查理斯心里一暖。

饭后,他思考片刻,脱下套在浅灰色长袖衬衫外的西装,凭着印象中在会议记录上记下的“幻想乡”基地地址,和预约司机约定在此地附近的一间小停车场下车。

【2】

一座字如其名的实验基地。

不过,从外观上看,更像是座由一个蓝色方型基座、方型集装箱和几个正缓缓向巨大透明管道里通入白色烟雾、火箭筒大小的烟囱所组成的核电站,查理斯乍看之下还觉得它有种说不上的压迫感。

然而,当他走进自动感应门,这种压抑感又倏地淡去了。

眼前是拿着号码牌,依序等待着进入实验场地的“体验玩家”,而前方身着白袍子和绿色树胶手套的管理员正在向急不可耐的小朋友们介绍“入园须知”。

人们就像在等待进入一种大型的游乐场所。

查理斯有些心虚地压了压黑色爵士帽。轮到他这里,向“售票员”买了一张价格相当于办一次晚宴酒席的入场券。

在工作人员的指引下,前来体验的人们分别走进供一人使用的小隔间,出现在眼前的是一张用粗细不齐的电线连着、周遭由透明玻璃作分界的躺板。

查理斯按照工作人员的说明躺进一间玻璃罩,戴上连着导线和导气管的呼吸罩,穿上感应装置。

罩在眼前的全息投影屏逐渐黑下来。

接着,耳边传来水流似的冲刷声,查理斯穿着一具类似潜水服的装备,并没有感到被水淹没所该有的窒息感。

过了几分钟,还是没什么动静。不知是否是导气管的气体所致,一阵困意向他袭来。

【3】

查理斯被一束有些眩目的日光所惊醒。

接着,他发现自己正提着一个公文包,端端正正地立在自己记忆中的那栋圆顶宅院前。

左顾右看,确认身后是自己那辆宝蓝色的跑车,还有那位助手询问的目光,从屋里隐隐约约地飘逸出来的琴声,正在宅院前恭候男主人回归的家仆…

突然间,查理斯想到什么,不顾手上提着的文件夹,快速向院中跑去。

眼前,一个面上遍布皱纹,满头白发,一双眼睛却神采奕奕的老妇人正在后花园依序浇灌着院里颜色鲜艳的花卉。

是他的祖母。

查理斯清楚地记得,他18岁的时候理应站在现场见证这位一生行善的老妇人迎来庆祝她步入耄耋之年的生日会。

世事无常,他们一家在2180年被通知“紧急迁退”命令。

祖母像有所预知地,一边推搡着年少的他和母亲,一边说着“反正我一个老人去地下城也只会浪费资源,还要托人照顾”。

末了,母亲告诉震惊地望着祖母的查理斯:

“她打定主意不走了,这所宅院就是你祖母的一切。”

“我也留下。”

面色凝重的祖父从身后居室走到祖母身旁,见查理斯热泪盈眶,伸出手去摸了摸他的头,

“放心吧,如果不算什么大事。指不定我们今晚就会碰面”。

少年几乎是和行李一起被父母拖着出去的。

这不可能,他们明明已经…

38岁的查理斯颤抖着摇了摇头,努力装出一副放松的神情,和眼前正颔首朝他微笑的老妇人说道:

“好…好久不见。”

“怎么了?表情这么夸张?还有,‘好久不见’是什么意思?”

老妇人走过来,好笑地用指背敲了敲青年人的额头。

“看你工作累成什么样了,快坐下来休息会吧。”

查理斯一屁股坐进后花园的沙发上。

听见说话声,堂姐从琴房走出,向他传递了一个更加令查理斯匪夷所思的事:

现在祖母居住着的家里,哪有什么外星人的传闻,哪怕一句无意中的提起都没有。

眼下这些只在记忆中存在过的亲面孔,口口声声称说他们这20年来都和查理斯住在一起,就连自己本应身在地下城安居的妻子和查理辰也如此描述。

即使眼前一切都显得与蹉跎20年的记忆格格不入,查理斯更愿意相信眼下的一切是真的,他更想相信是某种超自然的力量将他们带回了人类未来期冀中的正轨。

哪怕国与国之间仍然萦绕在竞争与冷战的迷雾中也好,而不是强行被外星人打断而采取和解这一无奈之举…

天色很快日暮西沉。

晚上,查理斯和他的妻子、查理辰、堂姐等人在家中各司其职地做着晚餐,祖母和祖父还称赞说最近查理斯的厨艺有所进步。

确实是进步了,这20年来。

可惜你们没能亲眼看见。

查理斯想。

【4】

他想知道这场真实得虚假的和谐喜剧什么时候迎来收尾。

第二天一早,当查理斯穿好工作装,打好领结打算去离家不远的公司上班,一向只在六点后才出来读晨报的祖父这时却站在家门口,面色平淡地对查理斯说:

“是时候回去了。”

查理斯感觉有股像漩涡那样的吸力将自己从玄关处猛地拉扯到半空中,接着他就像游戏穿模那样从屋顶飞了出去。

一瞬间可以看见:

在宅院周边慢条斯理走过的行人,

那辆仍然停在家门口的跑车、

趁他没来还在低头看手机的助手…

查理斯觉得他正面朝着地向空中升去,最后还能看见只有航道飞机上才能一饱眼福的欧洲乡镇临海风光…

眼前的全息投影屏被取下,着白衣和绿手套的工作人员正在帮自己取下各式感应装置,空气中是以各国语言循环播放的体验结束通知,其他隔间也开始传来体验者醒来后嘈杂的声音…

查理斯一歪头,看见浅绿色液体正在耳边快速退去。

想到此行的目的,又考虑到隔间监视器朝向可能出现的死角,在工作人员扭头将各式装置依次放进地上的白色收纳盒这段时间,查理斯作势要从躺板上起身,右手则取出小型集液管,在即将隐没的浅绿液体中拾取一点。

对于工作人员关于“体验评价”的询问,查理斯面上故作吃惊地感叹这“一小时”画面的真实逼真,实则暗下决心要搞清楚这帮人幕后究竟采取了何种“手段”来实现高度写实的画面还原、更别说还是他们记忆深处的影像。

匆匆回到家,查理斯将试液搅匀了放进成分检测仪中。

pH试纸的末端迅速像碳化那样黑了下去。

查理斯又忍下耐心去观察那些被固定在分析仪试纸上的黄绿色晶体。

最后,他得出了一个令自己惊愕失色的结论。

超过临床医学规定一倍的成分属于某种致幻剂,

裸盖菇碱。

这些顽固不化的留守派,这是在公开犯罪…!

查理斯同时还认定,他上了那些穿白袍子戴绿手套、声称是虚拟现实专业户的当。

眼前家里的居室,在耿耿于怀的他看来将要天旋地转。

一想到“梦境”的内容和导气管里输送进呼吸系统的那些气体,查理斯禁不住在洗手台边干呕。

【5】

联合国会上,这场由‘前进派’所展开的关于项目“幻想乡”的投诉最终还是以失败告终。

原因不止是证据不充分,还有这一项目在国际市场上引起的巨大轰动和随之而来的、迅速膨胀的市场需求。

只是在提议环节,一位激进的发言人就抢在查理斯之前用当机立断的语气依序列出“留守派”在资本方面所犯下的罪责:

把大量精力投入到对人文和娱乐化项目的挥霍,仿佛全然忘记了所有军事准备都为回到地面这一奠基地位的计划。

像在内部商量好的那样,查理斯没想到,主持人“埃伯伦”所提出的反问竟然是:

“所以,仅凭这点你就认为它对全人类的发展有害?”

查理斯觉得很失望,不仅是对“联合国”每场会议上只是口若悬河地进行没有究到实际的宣布式演讲的这帮人失望,也对他自己。

打从一开始就对自认为带偏人类发展主题的“留守派”恨在眼里的“前进派”代表人,第一次动摇了他们对前途目标的信心。

会后,青年人坐在一个喷泉广场上,交叉着双臂正在思考着是否还要将绝大部分开采石油投入军用能源这单“生意”持续下去。

眼下,这些城市的居民无一不呈现出适应了眼前地底环境的满足神情。

而那些除了军备设施以外的动力机械和日用物品的投入利润,也一度让身为“前进派”的查理斯眼红不已…

“叔叔,您还好吧”

也许是查理斯面上的沉郁刻板与周围正在玩乐嬉戏的大人小孩过于格格不入,一个小女孩的声音向他试探。

查理斯抬起眼睛,眼前一个看起来有着东方面孔、九岁上下的女孩向他递来了一束小雏菊。棕色头发顶上有根立着的呆毛,用绛红色蝴蝶结系紧的披肩长发。

“我没事。”

“谢谢你,小朋友。”

女孩抿抿嘴,大概是听懂了查理斯不太地道的中国话。

她将肩上的粉色书包脱下来,从其中摸出一张由环保纸做成的宣传单:

“这是我们家新开的餐厅,叔叔您有空的时候可以来这里小坐片刻。”

说着,传单被送到查理斯膝上,后者连忙放下手接住。

传单正面都是像寿司、豚骨面这样的主食,用中英文贴心地标上了菜名;

翻过来大多是些餐后甜点和饮料。

用不着和陌生人随便搭话吧。

查理斯哭笑不得地想,仍然对小孩摆出了招牌式的笑容,

“好的。”

女孩高高兴兴地蹦跳着走远了。

有了小孩无形中给人加油打气的善意,查理斯的理智明亮些了,对下一步的计划也有了比几分钟前更理智的思考。那就是:

要找联合国秘书长了解内幕。

【6】

五十来岁的中年军人驻足在庞大会议室的落地窗边,低头俯视着地上来来往往而喧嚣不断的繁华夜景。

即使头上夹杂着些白发,中年人的眼里却倒映着街上嘈杂的光,白色、金色、红色…宛如黑夜里矗立滚滚波涛之上的灯塔。

只是这座灯塔,在夜景的照耀下向后拖出了长长一条模糊的黑影,显得格外孤单。

“请进。”

查理斯敲过门,按开了室内照明灯。

“秘书长,关于那个虚拟项目的事,您应该多少知道一点吧”。

“为什么不下达暂停指令?”

眼前背对着他站定的中年男人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议员查理斯。”

“见到那些只在过去活着的人,你有什么感想吗。”

查理斯呼吸一滞;

“感想是,久别重逢当然可以带给人无限的感动。但是,过于沉溺已逝去的人和物,可能会令我们忘记当下该做什么。”

说到“逝去”这个字眼,脑海里又呈现出仿佛昨日告别过的年迈身影。查理斯觉得心上好像有把刀剜了一下,语速也减慢了些。

“那要是,第一个提出项目推广请求的,是那些看上去无忧无虑、乐不思蜀的人们呢”

“…?!”

查理斯走到秘书长身边,才看到中年男人手中有张虚拟项目反馈表。

尽管语言各不相同,但上面分明写满了各式感谢的词汇。

“正因为有这个虚拟现实,我才能告诉昔时的家人我没有辜负他们的期望…”

“它告诉我们,人类回到属于他们的家园并不是遥不可及的事”

“我看见孩子们了,他们还想带我再看一眼上次爬过的雪山峰顶”

查理斯视线在字里行间游走着。

这边,门外两个才处理完务内工作迟迟下班的参议员谈话吸引了他的注意:

“你听说了吗,最新接到的确认失踪名单里面,好像有秘书长在军舰上工作的妻子…”

“是位很了不起的女士吧,可惜啊…”

“难怪以前听秘书长说她一点也不顾家。”

“嘘,他可能还在会议室里面待着,这样说不好。我们快点走。”

原来人类一直都是这样,将愧疚、悔恨埋于心底吗?

一种说不上的悲戚蔓延开,查理斯觉得眼眶有些微微发热。

“是什么让我们走到了今天?”

埃伯伦将视线投向了站在落地窗前的这位同胞:

“是人与人的相互理解,”

“面对灾难的团结一心、”

“荣辱与共”

【7】

转眼间五年过去。

5年来,查理斯一直陪伴着他的家人孩子,公司经营得很顺利。

地下城的人类将科技发展到了一个新高度,而探测地面的准备工作也进行得如火如萘。

由于持续这么长时间都没再监测到疑似外来入侵者的信号,那些昔日封闭的电梯井也投入了重新运行环节。

然而,就是在将电梯井恢复运行的过程中,意外发生了。

起因是距离地面只有五公里的交换梯工人在通讯电话中称他没有在地面监视仪上看见任何东西。

说这话的同时,一只“人影”闪过,屏幕一黑,等到位于十公里位置的检修工察觉到可能不是信号的问题以后,附近的人们只听到了一声闷响。

紧接着一位消防员发现了电梯井里正在向他挥手求救的工人:因为一只手臂卡在碎石下面而一时站不起身。

面容黝黑的工人抽不出手,神情显现出抽搐的扭曲:

“喂!就是你!快来帮帮我!”

消防员刚想前进一步,然而身后为预防不测、早已待命于此的陆军部队同时按响了喇叭:

“此人可能已被外星人感染,请迅速离开。”

工人对消防员发出愤怒的咆哮:

“再不来帮我移开这些该死的水泥板!别怪到时候告你故意杀人罪!”

这名工人的语气由恳求转向急切,转向激愤。

消防员两厢权衡,最终决定无视身后同伴们的警告,沿着由于地震抖动而裂开的地面边缘朝工人移动。

消防员听见了身后弹药运输车装填弹匣的“咔嚓”声,可他还是心下一横,向眼前希望助他一臂之力的工人伸出了援手。

工人面上的神情渐渐松缓。

消防员再看向工人那只本应被碎石压住的“断臂”,

当他小心翼翼地挪开锐而尖的碎石,上面已止住了血,内里有些粘稠而红的东西在蠕动。发现端倪时已为时已晚。

“不…”

有什么东西沿着工人的双腿向上爬去,消防员的头部开始像高压锅剧烈颤抖,原子弹爆炸似的“发酵”了。他的头在众目睽睽下形成了一个小型蘑菇云,而那些粘稠的油状流体也逐渐开始从四肢渗出。

一般人见到此景或许会觉得只是魔术师开的一个小小玩笑。

但根据国际军舰坠毁前传来的无线影像,这些前线的士兵知道,那就是二十年前迫使他们迁至库柏的罪魁祸首,外星人原貌!

数万辆牵引车连系着的弹药运输车同时向几百米外的电梯井发射核炮弹。

于是引发了第二次“地震”,几乎全地下城的人类都能听到的巨响:

地下城高达五百米的边界隔墙很快出现了塌方现象,一块“城角”和支柱就这样灰飞烟灭。

千米外被交警临时疏散的人们转眼间就发现了空气中弹射来的沙尘碎石,而出现在最前方罩着防护服的士兵眼前的,是一个如狱火翻腾的天坑。

一阵热浪席卷而来,车舱内的驾驶员们看见眼前不可置信的一幕:

本应蒸发殆尽的碳迹,接触到空气中夹杂着的微物质,像3D打印那样逐渐丰满起来,然后出现了一个面部像冲刷河流那样抖动着的灰色直立生物,仔细去看还有点透明。

2180年星舰群遭遇袭击的时候,星舰联系员曾根据舰上最后发出的信号预测了外星人的长相,给它们赋予了一个名副其实的外号:

“流体。”

驾驶员们用瞄准线检测单元一齐对向了这个在几十米深的天坑里带来不详的入侵者。

【8】

距地10.5公里的紧急疏散通道下。

人们拥簇地找到各自休息等待的位置,这边则根据身后透过隔音板和防辐射屏障时不时传来的爆炸声、枪声来判断这场人类史上面向外星人的第二次战争情形。

他们没有退路。

要么走向胜利,要么选择坚持到最后一刻。

企业负责人还在忙着清算这次重建办公楼所需追偿的金额。

宗教信仰者在合着双手、划着十字为这场反击行动祈祷。

家长们正通过信号并不是很好的电话确认后辈没在通道上走丢。

没什么布置的密闭空间里循环播放着逐渐缩短又拉长的防空警报。

过了约摸半天左右的时间,地下城传来的刺耳噪声有所减弱,

于是人们猜测这场战役将要走向胜利的尾声。

就在几个志愿者试探地向公共频道打听进展时, 一直黑着的几百张电视屏幕霍地亮了起来。出现在上面的,是联合国秘书长埃伯伦和其他几名议员。

他们穿着工作制服,背景是个看起来临时摆设好的会议室,和许多连着操作台的荧幕:

“由于考虑到安全需要,现在请各国将18岁以下的人群暂时转交由我们佩戴蓝色胸章的军人照顾。”

只见几列军伍自通道的“主管部”门中走出,各自涌进人群准备牵走这些神情有些懵懂的稚嫩脸孔。有家长还试图跟军人商量过去充当保姆,都被军人一一拒绝了。

少数人则坚决要和家长待在一起或者拼命护着孩子的,这些并没有被强制带走。

于是人们看见这些军人一边小声催促着孩子们向前涌进“儿童区”,一边抱着还朝着大人的方向啼哭的幼小婴儿。

他们穿过几条由道路管制员照看着的警戒线,最后来到一扇籍由地灯的亮光透出点白色墙面的自动门前。

“这不是我们上次去过的虚拟现实中心吗”

小男孩提高了音量,语气上好像忽略了他们是前来寻找“儿童避险专区”的。

有位哥哥还在抚平妹妹有些恻隐不安的情绪。

佩戴蓝色胸章的军人点点头:

“这里地基比较牢固,你们可以在等待时间随意游玩。毕竟你们是第一保护对象。”

走进门,又看见了几位孩子们熟悉的绿手套接待员。

自从上次的全息投影过山车、侏罗纪公园等项目之后,孩子们很好奇这次等待他们体验的将会是何种场景。

蓝色胸章的军人们见几万个孩子已纷纷涌进大厅,他们关上了自动感应门,说要接下一班同龄人过来。

尽管玻璃门外被石砖墙所环绕,孩子们还是自顾自地开始玩起了过家家和捉迷藏。

有些孩子看现在貌似没有售卖门票,于是欢呼着跑进体验馆,那里有白沙地和小迷宫可供消遣。

玩累了,他们才开始将目光转向虚拟现实。白袍子绿手套的工作人员开始安排孩童们走进小隔间。

“到底在搞什么啊…平白无故地给我们免费入场机会,还不告诉我们地下城现在是谁和谁在进行那样激烈的针锋相对…”

几位稍大一点的孩子坐在前台这里,目送着几分钟后更多小孩涌进这扇透明光滑的自动门。

“貌似是外星人?”

“奇怪,小小的体验馆容得下那么多人吗”。

终于有个寸头少年按奈不住了,决定和小孩一起进去看看空间有多大。脸上还残留着今早在篮球场和球员起争执而留下的擦伤痕迹。

“前方工作人员休息区域,禁止入内”

寸头少年小心地从写有该字样的提示牌上翻过。

听见里边有些工作人员搬动桌椅的声音,他小心地从旁绕去。

沿着临时砌成的楼梯走下。

在最后一节阶梯上,他看见面前标有“存储中心”的双开门内景象:

那里摆满了许多盛满浅绿液体的圆柱形大型容器。

几分钟前还在寸头少年眼皮底下相互追逐打闹的小孩,此时全身都插满了导管,正从天花板上的洞口一个接一个地向“容器”投去!

少年刚想回头,一只绿手套这时却从背后捂住嘴,另一只手则拿着一针镇定剂扎入。

地下城的红绿灯还亮着,遗落在斑马线上的喇叭还在循环播放着提醒遵守交通规则的语音,街上却开始陆陆续续地走上了有着翁动流体外表的灰色生物“流体”。

“真羡慕前两个世纪的人啊…”

中年人和议员们站在联合国的临时会议室内,冷冷地凝视着街上正在上演着的一切。

等收到已将重点保护对象全部安置好的消息通知,埃伯伦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再猛地睁开眼,在会议室的操作界面点了一个关闭选项。

然后毫不迟疑地按下了“销毁”按钮。

伴随着倒数,整个地下城的支柱随之依次崩裂,向走上街头的入侵者头上砸去。

宣告着人类一个时代的终结。

此情此景,埃伯伦想的不是《大数据时代》,不是《国际经济学理论与政策》,他突然回想起几世纪前一位作家曾经说过的话。

“世间之美,只会映照在临终者的眼里”

眼下每一分在烟雾中振动的原子,何尝不是他五十年来与议员共同规划过的城市蓝图。有欢笑,有失落…折射着朝露钻石般耀眼的光华,又转瞬即逝。

中年人如释重负地任凭火光将他淹没。

“请原谅我,戴安娜。”

【9】

女孩停下了脚步。

她觉得好像听到了什么人的呼唤,又好像只是幻听。

头上的天空遥远得令人悲怆,天边的地平线也是辽阔得动人。

一阵微分吹过,空气中夹杂着青草拼命生长的气息和蝴蝶煽动翅膀的嗡嗡声。

就在她愣神时,前方传来朋友骑车经过的招呼声。

“快迟到了。”

“我来了,安淇!”

登水子连忙追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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